念竹的泪水惊动了何佳男。
之前,何佳男一直躺在值班室的床上睡觉。何佳男是单位的信贷员,作为信用社的值班人员,是负责配合守库员,做金库的安全保卫工作的。因为是配合守库员工作,所以这值班人员,一般都是不太管事儿,只管自己睡好觉。
现在,何佳男一打挺儿,从床上坐起来,他张大嘴巴,打了一个无声的呵欠,然后有些不耐烦地说:“哎呀,张叔,你就开门让小林出去吧,还给主任打什么电话。就咱们仨人儿,你不说我不说她不说,谁知道她出去了啊。明天主任要是问,就说给他打电话了,他自己没接电话,他干啥去了,他自己不知道啊?至于保卫科,不用管他们。”
听何佳男这样说,老张有些不服气地说:“哎呀,你们小年轻,都是愣头青儿,小徐子刚被罚了,要是让小林子这么就出去了,咱这不是顶烟儿上吗。”
何佳男依旧是不耐烦的口气:“张叔,放心吧,只要你不说,上边儿没人知道小林子出去。明天主任知道,那是肯定的,要不小林子不也得和主任请假嘛。主任没事儿,他还能傻到举报自己员工啊?小徐子那回事儿,是他小子倒霉,赶上了。这要是倒霉啊,你咋躲也躲不过去,人倒霉的时候,喝凉水都塞牙,放屁都能砸着脚后跟。行了,你让小林走吧,出事儿了我担着,罚钱我拿。”
何佳男说着,已经从床上跳下地。
何佳男一米八几的大个子,是单位少有的几个在林念竹身边不显矮的男生。
其实林念竹也没有多高,一米六九多,还不到一米七。但女人显个儿,同样是一米七,搁在女人身上,就是大高个儿,但搁在男人身上,就是个小矬子。一米七的女人,得一米八往上的男人,才配得上。
何佳男从床上下来,直接走到老张身边,从老张的裤腰上往下摘钥匙。老张于是一动不动,配合着让何佳男把钥匙摘了下来。
念竹看何佳男准备给自己开门,就急忙跑回自己住的房间,穿上羽绒服,戴上帽子和围巾,等她穿戴好,何佳男已经站在她宿舍的门外。他问她,要不要找镇上的出租车,送她去城里。念竹说不用,说自己骑车就行。
跟着何佳男一道道门地出来,到了最外面一道门,念竹刚走出来,何佳男随手就把门锁上,回屋儿去了。
此时,已经接近子夜,月亮在云层中半隐半现,天虽然不是很黑,但夜的寂寥,和西北风的肃杀,却不由得不让人身和心都打颤。
念竹把自行车推到大道上,然后一片腿儿,上了车。
今年雪大,一场雪接着一场雪,于是马路,也被这一场场雪打磨得溜光铮亮。念竹骑在上面,就像骑在溜冰场上,不得不百倍地小心。
在屯子里的时候,念竹还只担心路滑,小心翼翼,只怕自己滑倒了。等出了屯子,路边空旷的田野里,一撮撮的玉米秆儿,像一个个怪兽,配合着西北风,发出一阵阵地怪叫,一时间,从小到大看过的所有鬼片、恐怖片、都在念竹的头脑里重新上演……画皮、贞子……念竹感觉头皮发麻,她开始后悔没有找出租车……当时没找出租车,一个是得花钱,再一个,去出租车司机家需要时间,等出租车司机起来,穿戴好也需要时间,这样算下来,打出租车并不比自己骑车去城里省时间,所以,她才决定自己骑车回城里……但她独没想到,乡村的夜晚会这样吓人。
念竹从小就怕黑怕鬼,也因为这个,她跟母亲一个被窝睡觉,一直到十多岁。后来,家搬到城里,住了楼房,她和姐姐念松有了单独的房间,她才和母亲分开。也因为她的胆小,姐姐也没少跟着她受委屈。
姐姐念松好恶作剧,从小就是。念竹还记得,头一次看电影《画皮》,是在松泉乡。那时候还是露天电影。看完电影回来,念竹还心有余悸。到家了,念松走在最前边,用钥匙开房门,念竹毫无防备地站在她身后。念松却突然转过身来,张牙舞爪,满脸狰狞,用戴着黑手套的手,来掐念竹的脖子。念竹被她这一唬,立时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、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呆住了,念竹怵在那里,连声音都发不出不来了……好在,当时母亲就在她们身后,她一把推开念松,急忙把念竹搂在怀里,用手不停地抚摸着念竹的头,嘴里不住地叨咕着:“摸摸毛,吓不着!摸摸毛,吓不着……”在母亲的搂抱安抚下,好半天,念竹才缓过那口气儿来,随之,她感觉有一股液体从她的两条裤腿中流了下来……那一次,她发烧病了好久,母亲骂了姐姐念松,父亲甚至在当时还给了姐姐一巴掌。也因此,父母还吵了架。
念竹感觉自己胆子变大,是在母亲去逝后。念竹有一个她自己认同的道理,那就是,母亲去逝了,母亲也变成了鬼。变成了鬼的母亲,还是会和是人时的母亲一样保护自己的。有了这个信念,念竹的胆子就变大了不少。就像人们在求了神拜了佛之后,再做起事来,就感觉顺利得多了一样。
但今天晚上,念竹还是害怕了。现在,骑行在野外公路上的念竹,唯有在心里一遍遍地祈祷着:妈,我去看爸爸,您可要保佑我啊,不要那些可怕的东西过来啊……哦,现在父亲也去世了,他也变成了鬼了吧,那父亲也会保佑自己吧,但已经变成了鬼的父亲,会知道自己心里的真实想法吗?如果他知道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,他还能保佑自己吗……
前边是一片高岗,这片高岗有一个很不雅的名字——王八炕岭。
名字虽然不雅,但这里却着实让念竹欣慰,因为这岭上不远处,居然有电业工人在这里连夜施工。这施工的场景,让念竹一直竖起的头发根儿,一下子就塌软了下来。
恐惧的消失,让悲伤有了可乘之机。念竹鼻头一酸,眼泪于是蕴满眼眶。
妈走了,现在爸也走了,他们都走了,这世上最疼念竹的两个人都走了,独留念竹一个人在这世上……念竹的脑海里,突然涌出了那句词:前不见古人,后不见来者,念天地之悠悠,独怆然而泣下。诗人,在念竹的心里一直是高大上的存在,但此时,念竹却突然感觉,自己和高大上的诗人共情了。
下了王八炕岭,念竹骑得更快了,很快她就到了家,家,早在几个月前,父亲出院不久,就已经成了二哥林念东的家。
及到进了家门,见到已经阴阳相隔的父亲,念竹的心又被猛地剜了一下,父亲竟然没有闭上眼睛。